摘要：在俄乌冲突爆发后100天，欧洲公众舆论支持了欧洲的政治应对。然而，新的民意调查显示，公众偏好逐渐产生分歧，进而削弱这种团结。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的调查显示，尽管欧洲民众表示愿与乌克兰保持一致，并支持对俄制裁，却在长期目标方面出现分歧，分化为希望战争尽快结束的“和平阵营”（占人口的35%）和认为应着力惩罚俄罗斯的“道义阵营”（占人口的22%）。在除了波兰以外的所有国家中，“和平阵营”人数都多于“道义阵营”。欧洲民众对经济制裁的成本和和核升级感到担忧，除非发生重大变化，否则他们将反对一场漫长而持久的战争，只有在波兰、德国、瑞典和芬兰有大量公众支持增加军费开支。各国政府需要找到一种新的措辞来缩小这些新兴阵型之间的分歧，加强欧洲的团结，避免国家之间与国家内部的两极分化。其中的关键是将武器运送和制裁作为防御性战争的组成部分。
关键词：俄乌冲突；欧洲民意分歧；和平；道义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欧洲民众的团结和果断令俄方始料未及。欧洲社会对俄罗斯的行为感到愤怒，并被乌克兰人所吸引，民众推动政府进行历史性变革：向数百万的乌克兰难民开放边境；呼吁严厉的经济制裁；迫使西方公司尽快离开俄罗斯。
欧洲民众发现，他们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但是，随着战争进入第五个月，欧洲还会继续团结下去吗？欧盟各国会不会开始出现裂痕呢？
为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对十个国家进行了调查。调查于五月中旬展开，当时民众已经承受入侵的冲击，讨论的内容从战场上的事件转向冲突将如何结束，以及战争对人民生活、国家和欧盟的影响。同时，欧洲民众也越来越关注战争带来的全球经济和社会影响：高通胀、能源和粮食危机。此次民意调查不仅仅体现欧洲民众对俄罗斯发动战争的愤怒，也反映了欧洲社会在应对上述问题的进程中所表现出的韧性。
共有约8000余名来自欧洲各国的民众接受调查，其中包括：处于战争前线的波兰和罗马尼亚；传统上对俄罗斯持怀疑态度的中欧国家；曾以“俄罗斯理解者”而闻名的西欧大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过去较少涉及到俄罗斯政策的南欧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由于侵略而申请加入北约的北欧国家——芬兰和瑞典；还有英国。
结果表明，欧洲公众舆论出现变化，最艰难的时刻还在后面。欧洲各民主国家的韧性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维持公众支持政策的能力，这些政策最终会给不同的社会群体带来痛苦。各国政府不得不维持两个方面的平衡：一边是在俄罗斯的压力下追求欧洲团结，一边是成员国内部和成员国之间的观点分歧。许多欧洲政府的既定立场与其国家的公众情绪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一些民众希望尽快结束战争，而一些民众希望继续战斗，直至击败俄罗斯。
在战争的责任人和和平的最大障碍方面，欧洲民众没有分歧——73%的人认为俄罗斯对战争爆发负主要责任，15%的人归咎于乌克兰、欧盟和美国。意大利则是例外，几乎有一半的意大利人认为乌克兰和西方国家难辞其咎，他们才是阻碍和平的更大障碍。
总体而言，欧洲民众在阵营归属方面立场鲜明：他们希望乌克兰获胜，而且做好了帮助乌克兰自卫的准备，大部分民众准备以提供经济援助、派遣武器、支持乌克兰加入欧盟和接收难民的形式支持乌克兰。同时，他们支持对俄罗斯采取强硬措施，其中包括实施经济制裁、中止化石燃料进口，以及向东欧（但不是乌克兰本身）部署军队。
然而，欧洲国家和社会在对战争应以何种方式结束的看法上存在分歧。
从理论上讲，所有欧洲政府都认同应由乌克兰人决定何时停止战争并商定和平的形式。然而，当民众在考虑欧洲是应该寻求尽快结束战争（这意味着乌克兰作出让步），还是以惩罚俄罗斯并恢复乌克兰的领土完整为主要目标时分歧显著。
俄乌冲突中，“和平阵营”占35%，“道义阵营”占22%，中间选民占20%。
这一结果将欧洲分为两个对立的群体：“和平阵营”和“道义阵营”。“和平阵营”的支持者认为欧洲依然需要和平，即使是以乌克兰向俄罗斯让步为代价；“道义阵营”认为，只有俄罗斯彻底失败才能实现和平。这种分歧贯穿很多国家内部和他们彼此之间。随着俄乌冲突演变成一场长期的消耗战，它有可能成为欧洲的关键分界线。如果政治领袖们处理不谨慎，可能导致欧洲团结就此偃旗息鼓。
中间选民则拒绝站队，但仍在很大程度上支持欧盟应对俄乌冲突采取的行动。他们和“道义阵营”持有相似的反俄情绪，但也像“和平阵营”一样，担心事态升级。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中间选民将会承受更多的压力——他们的观点以及选票对于欧洲的下一步行动至关重要。
据统计，在意大利、德国、罗马尼亚、法国、瑞典、西班牙和葡萄牙，“和平阵营”群体多于“道义阵营”，在芬兰和英国大约两方大约呈持平状态，而在波兰，“道义阵营”规模远远大于和平阵营。
“和平”与“道义阵营”在不同的成员国、世代和政党表现出的差异较大。在德国，“和平阵营”在中右翼的基督教民主联盟/基督教社会联盟和中左翼的社会民主党选民中比例较高，绿党支持者则多为中间选民。德国的“和平阵营”占总人数的49%，“道义阵营”占19%，中间选民占14%。在芬兰，执政党社会民主党的支持者强烈倾向于“道义阵营”，而中右翼政党民族联合党选民则大致为中间派。在西班牙，极右翼政党声音党（Vox）在其选民中拥有最大比例的“道义”支持者（即使他们仍然对“和平”略有偏好）。在瑞典，极右翼政党瑞典民主党选民是三大政党中最支持“道义”的。在法国，极右翼最支持“和平”，许多左翼选民则占中间立场。在意大利，虽然所有政党的选民都更倾向“和平”而非“道义”，但“和平”的最大支持者是意大利极右翼政党兄弟党和联盟党的选民（超过60%）。
“和平阵营”和“道义阵营”分歧体现在诸多方面。比如，谁是战争的责任人？谁是战争的最大受害者？是否应该切断与俄罗斯的经济、文化、外交往来？军事上在乌克兰上空实施禁飞区？乌克兰是否可以加入北约？是否应向北约东部成员国增派部队？各国应否增加国防开支？各国是否有必要帮助乌克兰加入欧盟等。
在所有欧洲国家中，42%的公民认为政府过于关注乌克兰战争，而对本国公民面临的问题关注度不足。两个前沿国家——罗马尼亚和波兰，其中超过半数的公民都认为政府过度关注战争而牺牲了其他紧迫问题。由于“和平阵营”中很多人都认为乌克兰会因这场冲突每况愈下，而并非俄罗斯，因此，俄罗斯进一步的军事进展也可能导致有更多人加入“和平阵营”。
欧盟各成员国之间出现巨大分歧，部分公民认为自己是战争的参与者，部分公民仍然希望避免卷入冲突之中。
波兰是一个例外，更多人倾向于“道义阵营”（41%）。而意大利（52%）和德国（49%）的和平呼声则持续高涨。
欧洲民众对战争起因的观点更是大相径庭。在波兰、瑞典、芬兰、葡萄牙和英国，超过80%的人表示，俄罗斯对挑起冲突负有主要责任。相比之下，这一比例在意大利、德国只有66%，法国更是只有62%。
在和平的最大障碍这个问题上，所有接受调查的国家中，64%的人认为俄罗斯是主要障碍，只有39%的意大利民众和42%的罗马尼亚民众持相似观点。在意大利，超过四分之一（28%）的民众表示，罪魁祸首是美国，而在其他九个接受调查的国家中，这一比例为9%。
尽管如此，无论战争会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欧洲与俄罗斯的决裂已是事实，而且将持续相当一段时间。包括意大利在内的所有国家都强烈支持断绝与俄罗斯的经济往来。62%的人认为应该切断与俄罗斯的经济往来，52%的人认为应该断绝与其文化上的联系，49%的人认为应该停止外交关系。
多数欧洲民众认为，俄罗斯和乌克兰都会因为战争受损，欧洲也会因此情况变差，而战争不会对美国和中国产生影响。
对于俄乌冲突，欧洲民众最关心的两个问题是生活成本（包括更高的能源价格）和俄罗斯使用核武器的威胁。尽管所有国家都对这些问题感到焦虑，人们担心的点却有所不同。在葡萄牙、意大利和法国，民众最担心战争对生活成本和能源价格的影响。与之相反，在瑞典、波兰和罗马尼亚，民众对此并不关心。瑞典民众、芬兰民众和法国民众比其他国家的人更关注俄罗斯网络攻击威胁。一些距离俄罗斯最近的国家——芬兰、波兰、罗马尼亚和瑞典，他们更担心俄罗斯会对本国采取军事行动。俄罗斯的近邻担心被俄罗斯占领，而所有国家的民众们都对核战争的爆发有所忧虑。
分析者们想象未来在欧洲可能会发生分裂，即所谓“东西分裂”，以及前线国家和地缘上远离冲突的国家之间的分歧。比如，波兰和罗马尼亚，这两个国家都是收容大量难民的前线国家，从传统上都对俄罗斯抱持敌意。
即使波兰和罗马尼亚都和乌克兰接壤，他们的政府也是乌克兰的主要支持者，但民众对战争的态度却截然不同。83%的波兰民众将冲突归咎于俄罗斯，而只有58%的罗马尼亚民众抱持相似观点。更为关键的是，74%的波兰民众视俄罗斯为和平的最大障碍，而在罗马尼亚，持这种观点的人仅有42%。
实际上，这两个国家民众在“道义”、“和平”两阵营的倾向完全不同。如前所述，波兰是唯一一个“道义阵营”明显胜过“和平阵营”的国家（41%-16%）。罗马尼亚与法国、德国、意大利、瑞典和西班牙一样，表现出对“和平”的明显偏好（42%-23%）。
波兰民众是欧洲最大的鹰派，罗马尼亚民众成为是最大的鸽派。在波兰，70%以上的人希望切断与俄罗斯的所有经济、文化、外交联系，并全面停止从俄罗斯进口化石燃料；而在罗马尼亚，支持这一主张的民众只有40%左右。
对于俄乌冲突，52%的波兰民众支持在国防上投入更多资金，反对人数仅占21%；而在罗马尼亚，31%支持增加开支，36%的民众则持反对态度。
波兰民众和罗马尼亚民众在与乌克兰的团结程度上也有所不同。波兰是仅有的两个半数以上民众认同“战争意味着各国应该增加军费开支”的国家，而罗马尼亚民众则与之相反。
以前对俄罗斯抱持友好态度的欧洲国家，现在也逐渐表现出不同的态度。虽然东欧经常指责德国对俄罗斯采取绥靖政策，但这次的调查结果显示，德国民众比意大利民众的态度更强硬。
大多数德国民众（66%）和意大利民众（56%）主要将战争爆发归咎于俄罗斯，但他们在谁在阻碍和平方面存在分歧。63%的德国民众认为是俄罗斯，持这一看法的意大利民众少，只有39%。意大利也是有最多的受访者表示美国应负主要责任（20%）、是和平的最大障碍（28%）的国家。在德国，有这样想法的民众人数较少（分别是11%和9%）。
在这两个国家，人们普遍认为应切断与俄罗斯的经济联系。而在其他几个方面，德国民众比意大利民众态度更强硬。例如，谈及减少欧洲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和坚持欧盟的气候目标哪个更重要时，意大利民众的意见存在强烈分歧；而大多数德国民众倾向于解决欧洲的能源依赖问题。在文化方面，意大利民众明确表示倾向于保持对俄文化渠道的开放，也是这次调查中唯一支持这一观点的国家。
德国民众支持向乌克兰政府提供更多的武器和军事物资，并向北约东部成员国增派部队，但大多数意大利民众反对。
或许，德国和意大利之间最显著的区别在于公民对国防开支的态度。在所有接受调查的国家中，意大利是个例外。63%的人称，尽管发生了战争，但不需要增加国防开支。而德国则是希望大幅增加国防开支的四国之一（其余三个国家分别为芬兰、波兰和瑞典）。
因此，政府传统对俄罗斯的友好立场（相对于现在来说）并不能代表当今民意。
战争造成的影响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东欧对待难民方式发生了显著变化：曾经在2015年危机时期最热衷于将叙利亚难民拒之门外的国家，现在迎来了最多的难民。
然而，移民问题在东欧地区依然存在争议，比如开放边境接收叙利亚难民的土耳其。虽然大部分欧洲民众乐于收留乌克兰难民，但罗马尼亚、波兰和法国对此态度并不积极，这可能受到一些既定事实的影响，比如，罗马尼亚和波兰已经接收了很多乌克兰难民，法国受移民政治的危害——迄今为止接纳的乌克兰难民寥寥无几。难民可能会影响公众对国家下一步动作的态度。
结语：
战争就像是过山车：公众舆论随着每一个转弯而变化，同时它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驱动力。正如英国《金融时报》的吉迪恩·拉赫曼最近所写的那样：“俄乌冲突基本上是在三条战线和三个主角之间进行的。第一条战线是战场本身。第二条战线是经济。第三条战线是决心之战。三个主角分别为俄罗斯、乌克兰和支持乌克兰的西方联盟。”
在这三条战线，任何一条战线上发生的事情都会对其他两条战线造成影响。乌克兰的军事上的成功对于扩大“道义阵营”的规模至关重要（其非正式领导人泽连斯基具有与欧洲公众沟通的不可思议的能力）。“和平阵营”业已成为欧洲公民中的最大群体。如果人们逐渐感到对俄罗斯的严厉经济制裁未能取得成果，该群体人数可能会进一步增加。
那么，这项新调查的结果对这场正在进行的决心之战有何意义？如何维持对武装援助乌克兰和制裁俄罗斯的措施的支持？乌克兰对其欧洲邻国行动的依赖意味着，谁赢得了这场决心之战可能比经济和军事领域发生的事情更为重要。
首先，未来几周至关重要。欧洲应正确地向民众传达政治信息，将欧洲团结在一起。
其次，欧洲与俄罗斯的决裂已不可挽回（至少在短期和中期内是这样）。欧洲民众不再幻想将俄罗斯融入自己的结构和政治共同体中。他们似乎正在展望一个欧洲与俄罗斯完全脱钩的世界。
再次，欧洲对俄罗斯问题上的共识并没有自动转化为欧洲在战争中应扮演角色的共同立场。随着战争延续，与之相关的成本也在增加，“和平阵营”和“道义阵营”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
民众在难民、乌克兰加入欧盟、对生活水平的影响以及和升级威胁等方面存在潜在分歧。这些因素导致“和平阵营”与“道义阵营”之间出现关键性分裂。在许多欧洲国家，乌克兰可能会从一个团结国家共同奋斗的标志转变为一个制造内部分裂的政治问题。除了导致个别国家内部局势紧张外，这场战争还可能意味着波兰和意大利等国在政治立场方面的分歧更加明显。
在战争的早期阶段，中欧和东欧国家过去对俄罗斯的鹰派态度得到了体现，并在欧盟内部进一步加强。但是，在下一阶段，如果“和平阵营”在其他成员国中的吸引力持续扩大，波兰等国可能会发现自己正被逐渐边缘化。
维持欧洲在支持乌克兰的问题上的团结，关键是认真处理民众对于战争升级的担忧，并将这场冲突描述为对抗俄罗斯的防御行为，而不是谈论“乌克兰胜利”和“击败俄罗斯”。
最令人担忧的是大多数欧洲民众将欧盟视为战争的主要输家，而不是将这种相对团结看作欧盟更加强大的标志。
危险仍然存在，“和平”与“道义”的阵营可能变得像2010年代初欧元危机中的债务国和债权国一样两极分化。如果这种情况发生，欧盟因自身的分裂而停滞不前，那么这场战争可能标志着欧洲在世界舞台上的永久边缘化。
面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欧洲舆论曾巩固欧盟的团结。现在应该由欧洲领导人来维持这种团结。找到一种吸引中间选民的方式——对俄罗斯保持强硬，但是谨慎应对战争升级的危险——可能会让公众舆论趋于正轨。
在战争阴影之下，各国政府只有团结一致，停止互相攻击，构建一个地缘政治上更为强大的欧洲，方可巩固欧盟既有的广阔战线。
注：本文翻译自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于2022年6月15日发布的《和平与道义：欧洲将因俄乌冲突而分裂》，原作者为伊万·克拉斯特夫和马克·伦纳德。
译校：甘雨禾 吕平
审核：郝立群 薛晓芃 吕平
排版：程祯露
